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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天书院 > 半山农场 > 第33章 仙人掌汁
 
山居日长, 寂然无声。

声效极好的耳塞里传来低沉充满韵律的男声,正在读一首外文诗,空气里却充满着酒和各种香料混杂在一起的腌肉的香味。盛无隅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一边听外文诗, 一边看人灌香肠的时刻。

他坐在廊下半躺在躺椅上,手里拿着书, 看着廊下天井里。晒得半透明的肠衣挂满空中晾衣绳下, 禤晓冬将拌好的肉馅端在天井里,然后拿了个漏斗插着, 慢慢将肉馅灌入肠内。

院子里四处还挂着的满满当当的各色干菜、玉米、腊肠、腊鱼、腊肉, 不错,正是个丰收的季节。

他盯着禤晓冬垂眸专注灌着香肠,这是个极为勤快的人,他四肢修长,坐在小凳上却一点不显得局促,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从容轻捷,举重若轻。平日里旁人做来会觉得艰辛苦累的农务, 他做来却手脚利索,神情从容, 看他劳作,非常符合完美主义者的强迫症, 干脆而不拖泥带水, 流程完美又结局圆满。

他每一天都非常勤劳,上山种树苗,浇药圃,拾掇菜地, 晒玉米晒菜干晒草药, 整治三餐, 收拾家务,一直忙忙碌碌,分毫不显辛苦,因他性格平和,看上去倒像是做自己十分喜欢的事情。他可以专心做一件旁人看来非常乏味的事,不骄不躁,不疾不徐。

这倒是符合他从前狙击手的特色,毕竟狙击手最宝贵的品质就是忍耐,漫长守候只为一击必中。

盛无隅凝视的时间太久了,禤晓冬终于在太有存在感的视线里红着耳朵抬起头来,脱了手套,转身去厨房冰箱,拿了一壶的甜汤来放在他躺椅旁的几上,拿了玻璃杯倒给他。

盛无隅摘了耳机,看那甜汤问:“这是什么?”

禤晓冬道:“紫苏陈皮水,调了点冰糖,理气温中的——我早晨听到你打喷嚏。”

盛无隅接了过来喝了几口果然口感还好,他早已习惯禤晓冬经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汤给他。有时候是消食的白芸豆煮淮山水,有时候是绿豆汤。有时候是金银花和野菊花里调了百合,有时候又是嫩绿色的竹叶、薄荷叶茶,总之他总是能顺口说出有个什么用。

但是毋庸置疑,在这里住的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身体的确是开始在恢复。

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改变,他胃口开始渐渐开了,对用餐不再那么可有可无,他那种时不时冒出来的低落的情绪也不再有,取而代之的是大把大把的空闲安静的时间,这让他放松,也很少再有焦灼的情绪。

之前他的时间是被工作和药物填满的,三餐只是需要完成的任务,每天时间都被无数文件、会议和会见分割成无数碎片。

他如今居然拥有了大片空白的时间来做一些许久没有做的事情,比如写一点随感,回忆一些往事,做一些自己很久没有时间做的事情。想睡就可以睡,想吃,他还拥有一个很不错的能做饭的朋友。

实在有些妙得很,盛无隅放松地想,不知不觉目光又落在了禤晓冬身上。他已经将今天拌好的肉馅全部灌好了香肠,正在将晒得差不多的干菜重新放入晒架,然后扛了出去,放到了后边屋顶的晒台顶上,又打了声招呼,去了药圃里头收药。

手机响起,他看了眼是施寄青,她这些日子一贯不是大事不会找他,便接通了电话。

施寄青早已习惯和自己老板说话前三句必须要说到重点:“老板,我明天给您送一份合同过去,和k国的那份,之前谈的基本都妥当了,必须您本人签字。”

他随口应了:“可以,你不用管孩子吗?让小高送过来也行。”

施寄青道:“没事了已经断奶了,我爱人带着孩子就行。有一些条款更改需要当面给您报告,另外上次得了禤先生好多礼物没有回礼,前几天出国看到一套超级锋利的刀具,我正好带过去给禤先生。”

盛无隅点头:“他应该会很喜欢。”

施寄青一笑:“对,据说很多做美食直播的人都喜欢那套刀的,那么明天见了老板。”

盛无隅挂了电话,看了眼天色,决定出去走走,顺便去看看禤晓冬的药圃。

禤晓冬搭的药圃是在山后阴凉处,搭起的塑料大棚,里头还有一间玻璃阳光室,里头高低参差地根据习性种了颇为多的功效比较常见的药草,且大多为可以食疗的,他甚至还吃过一种仙人掌炒蛋,味道还很不错,据说消炎效果一流,为了这个他书架上摆了不少这一类的药草种植书,看得出他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种栽种和烹饪的工作。

盛无隅驾着轮椅转过山路,进入药圃门口,却忽然听到里头有声音传来,他面无表情刹停了轮椅。

“我不知道亦瑜做的事情,事后也去找了亦瑜……他其实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补偿你,只是方法没用对,我替他向你道歉。”

透过大棚垂下来的透明塑胶条,盛无隅看到里头穿着铅灰色风衣的林亦瑾,站在那里正与禤晓冬说话。

禤晓冬道:“林亦瑾。”他叫了对方名字,却忽然沉默,他们中间隔了这许多年,最后一次叫他名字是什么时候?相对一时竟然无言。包了他赖以生存的荒山与其说是补偿他不如说是想要控制他,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也很符合林家一贯的做派,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在这些枝节上纠缠。

林亦瑾也沉默了。

身旁苍苍翠翠药草累累垂下,有些结了种子,透明如碧青泪滴。

禤晓冬许久以后才道:“不要再来找我了,你也好,林亦瑜也好,我和你们林家已经没有关系。”

林亦瑾过了一会儿道:“做朋友都不行吗?我对你有愧,至少能接受一点补偿。”

禤晓冬道:“我看到你,就会想起很多不开心,林家抚育我到成年,但是我觉得如今我们不再往来,对双方可能都更好。”

林亦瑾凝视着禤晓冬,对方一直不善言辞,但这一刻拒绝他的语言是这么坚定,但这也在他预料之中。

林亦瑾道:“我在静海文理学院任职,林家的公司事务我完全不参与,应该是你弟弟继承,想来这一点应该是你母亲也乐于所见的,如今我和你在一起,应该阻力会比过去少很多,我比从前也改了很多,既然你现在还在单身,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呢?只从做朋友开始,我愿意从头开始,只需要你给我机会。”

禤晓冬迟疑了一会儿:“林亦瑾。”他组织着自己心里的想法,想要认真解决掉这件事。

“我刚离开林家的时候,无处可去,找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

林亦瑾眼里露出了心疼。

禤晓冬继续道:“我年轻,本来做得还可以,每天拼命跑,一个月赚了一万多,虽然仍然不足以回学校,但本来应该可以贷款,完成高中学业,参加高考。”

林亦瑾没有说话,他预感接下来听到的不会是什么好故事,毕竟最后他一直在那所高中,却再也没有看到禤晓冬回到学校。

禤晓冬神色倒还是很平静:“但是有一天我出去派件,回来发现我才买的电单车和车上的所有派送件全都不见了。”

林亦瑾感觉到一股热气冲上了自己咽喉,胸口起伏着说不出话来。

禤晓冬道:“这本来也时常会出现……我报了案,回了公司,公司和我说解聘我了,老板看我可怜,和我说静海所有大的外卖公司都已收到了通知,不许再聘用我,让我换个地方。”

“我回了租着的群居房,很快我爷爷找到了我,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但是这就是所有我离开林家的经历。”

林亦瑾眼圈发着红:“对不起……请让我补偿你,我保证这一次,能给你一个好的婚姻和家庭,只要你给我机会。”

禤晓冬神情从容:“不是,林亦瑾,我只是想告诉你,过去这么多年,我才明白,当时我那样对你好,只是因为我只能讨好你,才能过的舒服一点。而你对我的好,让我受宠若惊,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真的喜欢你,其实并不是。只是当时那种时候,只有接受你的喜欢,我才能过得更好。”

“之后……你父亲,我母亲,可以轻而易举让我过得不好,我因为接受你的喜欢,我因为喜欢你,受到了惩罚。”

“这让我很多年以后,曾经十分渴望进入一段婚姻,渴望拥有一个自己的家庭。”

“有正常家庭的孩子是很难理解这种渴望的,对一个完完整整属于自己的家庭的渴望。很多成功人士出身单亲家庭,离异在现在社会太正常了,我们应该正视出身上的不完美,然而我不知道别的成功人士怎么样,我只知道心里那种对完整家庭的渴望,可能终其一生追求直至自己组织家庭,也无法弥补心中的缺憾。”

“至于什么是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家呢?”

“于我来说,大概就是一个能够放松的,可以光脚在地板上跑,可以随时跑去厨房冰箱里找东西吃,可以大声的喝汤,可以大胆地说出自己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想买什么,无论想做什么,父母亲嫌弃却又包容,而且永远溺爱,无原则包容你……差不多是这样吧。对很多孩子来说,那是很自然的事,唾手可得。”

“不会时时刻刻生活在假如不守规矩,可能就会被送走的惶恐中,仿佛一只时刻摇晃着触角的蟑螂,贪恋着偶然觅到的食物,心里知道不配拥有光明和温暖,因此只能卑微地畏缩在角落里,一旦有人给你一点点的善意,就渴求地贴近,哪怕是支使你做什么事,都让人感觉到自己不是被人忽略的,是被人需要着的。”

禤晓冬看向林亦瑾:“就是这样,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可能又要回到这样的家庭生活中,我的生母,是你的继母,我的弟弟妹妹,是和你一样流着一半血的弟弟妹妹。这样的客观事实就已经决定了,只要我和你在一起,就要面对那些不自在,那些奇怪的目光,那些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我需要应付来自亲生母亲,亲生弟弟妹妹的期望和感情,我还要面对来自你至亲的责备。”

“这太累了,我不想。林亦瑾,从你前几天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认真想过和你的未来,这几天我心里没有平静过,结论是我不想再回到那样的生活里。”

“和你组成一个家庭,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过得自在不拘束,因此,就连和你做朋友所带来的烦恼,我都不想面对。也就是说,我希望此生此世,都不再和林家有瓜葛,因为那会让我想起那些犹如蟑螂一样期待残羹冷炙的日子,我们最好一刀两断,永不相见,我希望我说得足够清楚了,你可以理解了吗?”

林亦瑾心里颤抖着,看向禤晓冬,对方眼神诚恳,神情平静,他万万没想到今天只是过来道歉顺便争取一个做朋友的机会,最后得到的却是这样坦诚清晰的拒绝。

太过清楚,也太过郑重,以至于他知道那些甜言蜜语已经无法打动对方,过去的感情,未来的承诺,在他们那复杂关系中是那么的单薄。他明确理解了对方的意思,禤晓冬已经疼痛地长大,一个人穿过了荆棘地,理解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已经不再需要林亦瑾,林亦瑾对目前的他而言,只是麻烦。

绝望涌上了他的心头,这个时候他竟然一时想不出任何自己能够拥有的东西来打动和说服禤晓冬。

禤晓冬离开药圃,将林亦瑾一个人留在了那里,他知道对方性情孤傲,应该很难接受被他这样拒绝,但是他一口气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毕竟这些日子,他每一天都被林亦瑾重新出现这件事困扰着,这番话他在心里推敲多日,才想明白了,他若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对方只会继续纠缠,然后那些过去的人和事又要像噩梦一样缠上来。

他一无所有,却至少拥有自在,对家庭的渴望已经不再像从前年少无知的时候那样焦灼了,如今他觉得,一个人也很好。

他回到院子里的时候,一切如常,只有对面盛无隅房间里隐隐传来音乐声。

他将手里刚刚摘的几片丰厚翠绿的仙人掌叶片,拿去厨房洗干净,扔到榨汁机里头榨出汁水,调入少许冰糖,然后倒入冷水壶里,打入一些冰块,得到了一壶深碧色的饮料,自己先尝了尝,感觉口感不错,提着去了盛无隅的房间。

才推门就听到盛无隅在低声读着诗——效果实在太好,因为他居然是拿着个小巧话筒放在桌前,应和着音乐在缓缓朗诵着外文诗。

他不欲打扰,将装着仙人掌汁的冷水壶放在书桌一旁,轻轻倒了杯,看盛无隅停了下来,有些歉疚:“打扰你了,你继续,这是仙人掌汁,对胃也有好处,你喝点。”

盛无隅笑道:“谢谢,正好我读了一会儿口渴了,刚好。”他拿起来喝了一口,看禤晓冬好奇地看着他跟前的外文书,笑着翻过封面:“我看到你也有叶芝的诗集,这是叶芝的《他冀求天国的锦缎》。”

禤晓冬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首,原来外文读起来这么好听,你经常朗诵的吗?”设备这么齐全。

盛无隅点头笑道:“这是基本功,语言是一门艺术,外交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口才了,怎么让同样的话说出来更简练,更优美,更让对方能够接受,这是很重要的艺术。要深入学习一门外语的韵律,节奏,从朗诵入手比较容易。”

禤晓冬吃惊道:“原来外交学院会学这些吗?”

盛无隅笑了下:“当然不是,是我个人为了做得更好,自己进行一些这方面的训练。”

禤晓冬微微钦佩,低头看了下那首诗:“这首诗很短……”

盛无隅道:“这首诗有一个版本的译本比较脍炙人口,‘如有天孙锦,愿为君铺地,镶金复镶银,明暗日夜织……’”

禤晓冬被他的声音给震撼了,效果极好的话筒放大了那带着磁性的清朗的声音,仿佛一个人在耳边深情款款地表白,声音柔和得像在他心上轻轻触碰,等到他读到“吾梦不堪碎”时,他甚至微微被代入了那场景,只觉得盛无隅眼眸里仿佛都带着要心碎的光芒。

他第一次发现这首诗这么美。

盛无隅转头看了眼禤晓冬仿佛被震住一般的神情,心里微微一笑。

自己从前练习朗诵,班里的同学经常戏谑“盛大才子一朗诵,耳朵都要怀孕。”

他其实许久没再练习这个,辞职后投入了公司事务中,加上外交事务已经远离了自己,这些从前的爱好已经属于不必要的次等事务。

但是他刚才看到禤晓冬对前男友的独白,忽然想到了这首诗。

有人一无所有,只能编织梦乡向对方奉献,但有些人没有珍惜,没有看到对方那一无所有背后细腻、纯真的感情,那是一种绚烂又容易被破坏的东西,很显然林亦瑾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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